去年10月,江门市委书记在潭江巡视时表示,要“推动养猪业逐步退出潭江”。
下午6点,广东台山市南昌街菜市场里人流熙攘,正是下班市民买菜的时间,已经有菜贩售罄了货品准备提前打烊,但黄丽霞的猪肉摊位前却显得冷清。
她的案板上摆放着几条排骨,每斤售价35元,因为不好卖,已经比早晨降了5块钱。据台山市“菜篮子”价格动态,去年同期,鲜排骨价格每斤不到25元。黄丽霞说,以前一天能卖掉一头猪,现在半头也卖不出。
黄丽霞是台山庞大的养猪产业链上微小的一环。在她身后,是这条产业链从业者们经历的不平静的两年。
2018年,台山所属的广东省江门市掀起一场环保风暴,在“推动养猪业逐步退出江门”的施政方针下,全市生猪存栏量被要求在两个月内压缩至不到原有水平的三分之一,大批养猪场在短期内被清退或限栏,台山自然也难以幸免。
上述环保政策引来农业部门的不满,今年1月,广东省农业农村厅向江门市政府发函,表示不宜短时间内“一刀切”“急刹车”,建议江门市做到环境保护与肉食品供应双赢。
这一建议未能阻止限产清栏政策的持续推进,台山市生猪存栏量不断降低。进入2019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猪瘟加速淘汰了残存产能,台山猪肉保供应的警报已经拉响。
台城镇的李雪琴养了600多头猪。在台山养猪的黄金时期,这样的养殖规模只能算刚刚踏入中等养殖户的门槛。但在2019年10月的台山,李雪琴的猪场已经是方圆几公里内硕果仅存的独苗。
2018年10月,江门市人民政府印发《关于调整江门市生猪养殖量的指导意见》,要求在年底之前将全市生猪存栏量从2017年的357万头压缩到100万头以内。
台山市从中分到的指标是22万头,而多个方面数据显示,自2016年以来,台山市生猪存栏量就稳定在29万头左右。这一指标随后层层下发,最后由镇一级政府根据辖区内各猪场的养殖规模,制定限栏量。
“清小散,保规上(编者注:保住规模以上养殖场)”,今年10月25日,在台山市农业部门工作的江倩倩这样概括分配指标时所依照的原则,政府部门会倾斜更多的指标给规范的规模养殖场,对于小散养殖场少分配指标或直接清退拆除。
潭江是江门的母亲河,其流域面积占江门市行政区域总面积62%。江门环保部门2018年1月至8月对潭江干流各考核断面水质监测结果为,潭江水质现状不容乐观。5个国考、省考断面达标率只有40%,牛湾断面水质更是达到劣Ⅴ类。
畜牧养殖业是造成潭江污染的原因之一。江门市政协委员、市环保局总工程师谭永强曾在《江门日报》的一篇文章中表示,近年来,农业和生活面源污染慢慢的变成为谭江流域内重要的污染源。其中,畜禽养殖污染和生活源污染问题突出。
新京报记者走访调查了解到,在过去较为粗放的养殖模式中,猪场通常会配套建设鱼塘,猪粪不加处理直接排入鱼塘作为饲料,或者作为肥料灌溉农田、果园。这种解决方法看似将养殖废弃物循环利用,但产生的臭气给乡镇居民生活带来困扰,污水经鱼塘排水进入河流水网后还会带来水污染。
养猪户秦奋的农场在台山市三合镇的一座山谷内,占地面积500亩,巅峰时期他养着3000头肉猪、500多头母猪。
秦奋说,小散养殖户们处理猪粪的方式是直接排入鱼塘或自建化粪池,一些沿海的养殖户贪图方便,还会直接将猪粪排入海中。
养了20年猪的秦奋在几年前建设了一套猪粪净化系统。处理过后的猪粪是干的,臭味较小,“可以直接拿去种花生”。分离出的液体进入沼气池发酵产生沼气,沼气用于农场的日常生活,剩余沼液则排进鱼塘。
然而,即使是秦奋这套号称花费200万元建设的净化系统,依然卡在了鱼塘排水这最后一关上。秦奋表示,若遇到下雨,鱼塘连接的小水库也许会出现漫塘,最终含有沼液的鱼塘水还是不可避免地外流。
据《江门日报》报道,去年10月,江门市委书记林应武在潭江巡视时表示,对潭江最大的污染源——农业污染源中的生猪养殖污染,要综合施策,“推动养猪业逐步退出江门”。
10月20日,秦奋猪场的鱼塘抽干了水,露出覆满青苔的底部。 新京报记者 海阳 摄
新京报记者通过调查了解到,虽然《关于调整江门市生猪养殖量的指导意见》是去年10月出台的,但在去年上半年,台山的环保政策就慢慢的开始收紧了,其中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要求规模养殖猪场建设沼气池等环保设施。
台山市三合镇养猪户刘兴根据要求,于去年4月耗资数十万元建造了沼气池等设施,但到了2018年7月,他便收到三合镇政府发布的通知,要求他将生猪年出栏量控制在500头以内,原因是他的猪场在“限养区”范围内。几个月后,一纸新通知又将这一数字降到了250头——当时刘兴的猪场存栏量约为2000头。
刘兴对此感到不满。他的养猪场周边没有村庄,十多年来从未遭到过投诉。被限栏之后,他建造的十栋猪舍大多数只能空置,想要收回沼气池、自动送料机等设备的成本更是遥遥无期。
10月18日,刘兴展示猪场中一处按照环保要求建设的沼液过滤池。新京报记者 海阳 摄
刘兴因被限栏250头而烦恼时,秦奋也被要求限养300头。他们的猪场都位于限养区内。这涉及养猪业另一项环保议题——三区划分。
所谓三区,指的是禁养区、限养区、适养区三类地带。顾名思义,禁养区内禁止养殖畜禽,既有养殖场需限期关闭、拆除或搬迁;限养区内禁止新建、扩建、改建畜禽养殖场;适养区内允许新建猪场,但需要满足环保要求。
早在2015年,台山市就完成了三区划分工作。据台山政府网发布的消息,2015年划分的禁养区与限养区主要位于城镇地带、饮用水源地、交通主干道、人口集中区等地带。新京报记者根据三区标示图粗略估计,限养区面积约占50%,适养区面积约占40%,被标红的禁养区面积约占10%。
当时,对于政府推出三区划分的划定,部分养猪户虽有不满,但也能理解。走访过程中,一位养猪户告诉新京报记者,“像以前农村那样养猪是不行的,只有提升了生猪养殖模式,人们的环保意识提高了,这个行业才能挣到钱。”
然而,到了去年10月,环保的缰绳骤然收紧。在江门市做出控制全市生猪存栏量在100万头内的决定之后,原先位于适养区、限养区内的养殖户们也收到了限栏通知。
新京报记者获得的一份发给限养区养猪户的通知显示,“根据我镇真实的情况,分配给你场年存栏量养殖生猪500头……超出的养殖量,我镇将不再对你场的生猪出具动物检疫合格证明。”
为了达到限栏要求,刘兴在今年上半年以每斤2元的价格卖掉了母猪,还辞退了8名工人。他表示,自己当时正处于事业扩张期,贷了100多万元的款扩充存栏量,结果正撞到限养政策上。
江门市对养猪业的限制政策引来了农业部门的不满。今年1月,广东省农业农村厅向江门市政府发函称,“近日多个养殖企业、养殖场及行业协会向我厅反映,你市对畜禽养殖实行‘急刹车’,对畜牧业及经济社会稳定造成一定影响。”
该函文表示,禁养区划定应经过公开征求意见并组织充分论证后再公告实施,给予需搬迁、关闭的养殖场户合理的清退时间,并依法给予补偿,不宜短时间内“一刀切”“急刹车”。建议江门市“以保生态和保供给并重为原则”,做到环境保护与肉食品供应双赢。
11月8日,新京报记者从广东省农业农村厅了解到,这份函件并未得到江门市政府的回应。
来自省农业部门的建议并未见效。进入2019年之后,江门在限养、减栏工作上继续冲刺加码。
江门重新划定了各区县的禁养区面积,根据今年7月份发布的《台山市人民政府关于修编台山市畜禽养殖禁养区限养区适养区的通告》,重新划定后,禁养区面积占全市总面积从约10%升至48.43%,适养区占比从约40%降至12.84%。
与此同时,生猪存栏量也被进一步压缩。据知情的人偷偷表示,江门市将2019年的生猪存栏量目标从100万头进一步降至55万头,台山分配到的指标从22万头进一步降至12万头。
今年4月,正当台山市大力推进第二轮限栏清退工作时,猪瘟疫情也开始在当地传播,许多猪场出现恐慌性抛售,台山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达成”了限养目标的同时,本地的猪肉供应却出现了问题。
秦奋对新京报记者表示,疫情刚刚发生时,江门的猪是“只出不进”,担心将疫病带进来,如今已是只进不出,从外地买猪来屠宰,同时不允许本地猪肉外流。
10月22日,在台山生猪定点屠宰场,一位工作人员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以前每天屠宰400至500头猪,如今屠宰约300头。
看起来屠宰量的降幅并不严重,但新京报记者通过调查了解到,部分原因是台山慢慢的开始从外省调配生猪。
今年9月,江门市农业农村局发布政策,由江门市、县两级财政合计出资900万元,对从外地运生猪来江门屠宰进行补贴,从而增强本地猪肉供应保障能力。根据政策规划,总计将补贴5万头生猪。
“现在平均两天左右就有一车猪运进来,平均每天调入一百多头,大多数来源于湖南、广西,也有来自新疆的。”10月25日,江倩倩表示,江门还禁止本地生猪流向外地,“市里要求台山本地生猪不能外调,一头都不能出。”
猪肉告急的大环境下,李雪琴调整了手头一百多头母猪的品种配比,将肉猪“三元杂”逐步替换为“土大白”,后者产下的小猪可当作种猪继续繁衍。李雪琴将猪崽卖给猪瘟过后想要复养的老板们。在全城缺猪的背景之下,种猪苗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希望。
20斤左右的断奶种猪崽,去年同期的价格在500元-800元左右。如今,李雪琴开价2000元-2400元,涨了三倍有余,依然供不应求。
“母猪产崽后我发视频给客户们,基本一生下来就预订完。”她表示,除了台山当地养猪场,客户中还包括江门市区和下辖的新会区的养猪户,最远接到过来自珠海的订单。
然而,在李雪琴看来,敢于复养的猪场仍属少数,更多的养猪户伤了元气,要么持观望态度,要么索性选择转行。
一位饲料商人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过去每个月能卖50吨左右的猪饲料,如今只能卖2吨。与此同时,鸡鸭饲料的销量却增长了,从每月销售10多吨增长到20吨,“说明一些养猪场老板改养鸡鸭了。”
10月20日,台山三合镇养殖户秦奋的养猪场已有部分改为养鸡。 新京报记者 海阳 摄
今年4月,距离广东通报首例非洲猪瘟过去4个月后,广东出台了《广东省生猪生产发展总体规划和区域布局(2018-2020年)》,其中规定,江门市2019年生猪出栏规划目标为242万头。这一数字与江门市自行制定的55万头出栏目标形成冲突,也与当地实际残存产能相去甚远。
到了7月,广东省又出台《促进生猪生产保障市场供应十条措施》,被业内称为“猪十条”。其中内容有对种猪场和年出栏量5000头以上的规模猪场给予短期贷款贴息支持、将各地最低生猪出栏量纳入“菜篮子”市长负责制考核、加大生猪生产信贷支持力度等等。
由于猪价高涨,一些投资者看中商机,想要在此时间点上进场养猪。江倩倩表示,近期,已经至少有四家猪场联系过台山市农业主管部门,希望新建猪场养猪。
然而,“目前限养区内依然禁止新建猪场,即使是想建在适养区,农业部门也劝他们暂缓建设。因为指标已经分完了,政策不变动没有新指标出来。”江倩倩说,江门还在等待广东出台“猪十条”的实施细则,而台山还在等待江门放松限养指标,“我估计控量有很大希望会放松,不过具体是何时真的不知道。”
新京报记者看出,10月25日,江门市农业农村局在官网发布《江门市种养循环发展规划(2019-2025)》(征求意见稿),该规划提到,考虑生态环境、动物防疫、畜产品供需平衡等问题,建议全市生猪存栏量为156万头。这一数字相较于此前划定的55万头,已有显著提升。
11月12日,江门市农业农村局向新京报记者回函,表示上述规划正面向社会公众征求意见,称会结合全市水环境综合整治及城乡发展需要,统筹全市生猪养殖指标,在达标排放或零排放的前提下,确保完成省“菜篮子”考核目标和生猪供港澳任务。
但养猪业的“三区”划分依旧没有调整。11月13日,新京报记者致电江门市生态环境局台山分局。工作人员表示,自今年6月以来,“三区”范围没有新的变动。
不过,新京报记者走访调查了解到,台山已有乡镇自行放松了禁养、限养实施力度。养殖户齐华的猪场原本面临清退,但是猪瘟到来以后,当地镇政府暗示他“先养着吧”。
秦奋被限养300头,但目前仍蓄养着600头肉猪。“说是限养,但是实际执行起来还是有人情味,一看你母猪都卖掉了也就不追究了。当地那些官员本身都是农民出身,他也知道养殖的辛苦。”秦奋说。
在华南农业大学动物科学学院教授吴银宝看来,养猪与生态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养猪的污染主要是猪粪污水,猪粪污水主要是以氮磷为主,它可当作有机肥使用到农业的。”
中国畜牧兽医学会养猪学分会副理事长黄瑞华表示,猪粪污染是能获得解决的。“大自然是一个生态循环,要遵循循环规律,让这些能够被大自然分解的动物废弃物还原为植物营养物。”
吴银宝介绍,目前我国主推的粪污处理模式是资源化利用,将粪污转变成沼气、肥料等农业资源。其中一道关键步骤是干清粪——即以人工铲出猪粪,而非用水冲洗。如此的话,猪粪与污水可以分别处置,猪粪进行堆肥发酵制成有机肥,污水流入沼气池制成沼气。
11月12日,江门市农业农村局回函称,广东省“猪十条”发布后,江门将优化生猪养殖产业布局,全力推进生猪养殖场标准化建设,鼓励发展绿色养殖,“以畜禽养殖废弃物资源化利用为抓手,全力发展绿色清洁养殖,解决畜禽养殖废弃物污染问题。”
广东省农业科学院生态养殖与环境控制研究室主任马现永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她所负责的研究团队与广东工业大学合作,已经开发出一套完全零排放的养猪废水资源化利用方案。据介绍,这套方案的重点是利用微生物酶对水中污染物的逐级分解处理,日产80吨粪便的猪场建造成本为300万-400万元左右。
“其实像一些达标的生猪企业,猪场就建在你家门口你可能都发现不了。这是一种比较高标准的养殖,我们现在就朝这个方向走。”11月6日,广东省农业农村厅宣教处的一位工作人员对新京报记者表示。
身背一百多万元债务,养殖户刘兴想要打翻身仗。10月中旬,他拆除名下一间厂房的一部分,将钢筋卖了2000多元,抱回一只小公猪,“现在只要有一点点钱,就拿去买猪。”
10月18日,刘兴近期买回的四条“长白”猪,每头售价1万元。新京报记者 海阳 摄
“谁现在有猪,就能发财。”秦奋表示。但他也提醒想要进场的养猪户们注意价格周期,“一头幼小的种猪长到成熟,再发情,生出下一代猪,再把下一代猪养到出栏,这个周期要一年半的时间。到时候猪价可能已回落了。”
农业农村部发展规划司司长魏百刚于10月25日表示,9月份生猪生产恢复向好的因素明显增多,整体上进入了止降回升的转折期。按照这一趋势,年底前生猪生产产能有望探底回升,明年有望基本恢复到正常水平。